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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德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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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和賀茂保憲先是跑了一趟橘長勢家, 得知了淩子的死因。又回到陰陽寮把死賴在寮裏和陰陽頭賀茂忠行對坐喝茶的藤原濟時提溜出來,事關自己生死,這次藤原濟時大人表現得特別老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問什麽說什麽, 把自己辜負過的女子一個不落地數了個遍。

“藤原大人能夠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啊。”安倍晴明狀似無意地輕聲感慨, 藤原濟時嚇得臉色煞白, 縮在榻榻米上骨頭都要哆嗦散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鬼,鬼怪原本便是由人心中生出的東西。特別是女子本就屬陰,當心中的怨氣匯聚成無間地獄分分秒秒地炙烤著心靈無處抒發的時候, 就會最終爆發生出鬼怪。藤原中納言大人之前渣了那麽多女子, 居然沒有人化身為鬼把他一爪子撓死, 這些小姐姐們脾氣也是真好。

只不過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藤原大人這一次不但是濕了鞋, 還遇上了一個想要幹脆把他一把拽進河底的, 三途川風景那麽美好, 可不能她一個人享受。

“是厲鬼呀。”安倍晴明道。

藤原濟時已經被嚇得抱著陰陽寮走廊上的柱子, 連一步都不願意挪出去。好像只要他出了這個門,就有只惡鬼等在門口要把他一口吃了一樣。

於是安倍晴明和賀茂保憲就就自己走了。他們去了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條一帶的一座宅院, 那是藤原濟時曾經的一位情人的家。

“晴明, 你怎麽知道是這裏?”

賀茂保憲率先從牛車上跳下來, 仰頭看去。眼前的宅院破敗荒涼, 完全不像是能夠住人的樣子。

安倍晴明在賀茂保憲身後下來, 輕聲說, “是因為琵琶。”

“琵琶?”

“嗯。”大陰陽師似乎並不想多談這件事,直接走上前,推開了那扇腐朽的半掛著的木門。

走進門之後, 更覺這間宅院破敗得厲害。滿園的雜草荒涼,房子的屋頂坍塌了一半,外廊的廊柱受風雨侵蝕開始腐朽,廊檐傾斜得厲害。一輛朽爛的牛車臥在半人高的雜草中,車身已經被荒草覆蓋,只有支棱出草叢的吊窗能夠窺見一二它當年華美的樣子。

安倍晴明慢慢分開草叢,步入庭院。狩衣的下擺從沈沈低垂的草葉尖上緩緩擦過。

這間宅院很大,標準的貴族式的建築結構,庭院中的景觀,外廊,到主屋,可以想見當年它曾經是多麽風光。然而如今,那繁華的的光景已經如夢幻泡影般散落在了滿園雜草和傾頹的廊檐裏。

賀茂保憲和安倍晴明往裏走時,一個穿著灰沈沈雜役衣服的老人從廊內走了出來,看到找上門的兩位陰陽師,他在廊下站住了。

“你們來了啊。”雜役的語氣平靜到詭異,仿佛他早知道會有陰陽師到來一般。

“是的,我們來了。”安倍晴明也沒表現得多意外。他走了過去,在距離他幾步遠時站住了腳,“能夠把貴宅主人的事告訴我們嗎?”

雜役老人點了點頭,他弓著腰,動作非常遲緩,仿佛有什麽沈重的東西壓在他身上,讓他擡不起脊梁一般。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等在這裏的啊。”

從雜役口中,以及藤原濟時告訴他們的,在加上在橘長勢家了解到的情況,安倍晴明和賀茂保憲拼湊出了一個女子的故事。

並不是多美好的故事。

這一家的主人曾經也是發達過的貴族階層。父親是皇親國戚,曾經擔任過太宰府的副長官,母親溫柔嫻雅,恩愛和美,還有一個活潑懂事的弟弟。那位在孤寂絕望中化為了厲鬼的德子小姐,也是曾經有過這樣幸福美滿的家庭的。

直到德子小姐十八歲時,她的父親感染時疫去世,同一年,母親也因為過度悲傷臥病不起,隨之而去了。其後與府中有聯系的親朋漸漸疏遠,仆人也接二連三地走了。德子小姐沒有維持生計的方法,只能靠變賣家產度日,家族一日一日沒落下來。

但那時候她還有一個弟弟,德子小姐花了大筆錢財將弟弟送到了大學,而弟弟也器宇不凡非常爭氣。原本,他是立志要努力成長,成為一個可靠的大人之後來照顧自己的姐姐的。然而在十二年前的一個夏天,弟弟染上了流行病去世了。

德子小姐悲痛欲絕,而此前她一直拒絕的貴族藤原濟時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她身邊,照顧她鼓勵她。在這種絕望中的溫柔陪伴下德子小姐最終被他所打動,做了藤原濟時的情人。

唐國有一位大詩人李白曾經寫過一篇長篇樂府詩,寫的是漢代武帝劉徹和他的第一位皇後陳阿嬌之間的故事,裏面的一句詩道盡了如浮萍一般依附他人的女子的悲苦命運。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十多年過去,藤原濟平和德子小姐一直沒有孩子,之前因為德子小姐美麗的容貌而對她產生愛慕的藤原濟時也漸漸地開始厭倦了。

如果事情只到這裏為止,也許這也不過是平安京無數個負心情郎與薄命女子之間的故事之一。德子小姐即便有怨也還不至於到化身成鬼的地步。

在藤原濟平對德子日漸疏遠之後,德子小姐苦悶、憂郁、不知所措,某一天,她在上街時,聽到了從某家貴族庭院中傳來的琵琶的彈奏。

琵琶的音色極美,然而彈奏者的技藝卻平平無奇甚至略顯生澀,二者搭配在一起,莫名給人一種辱沒了如此極品的琵琶的感覺。德子小姐幾乎是立刻就聽出來了,那是她的琵琶,是她的父母留給她唯一的遺物和思念,當初在最艱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想過要賣掉的琵琶,飛天。前幾年的時候,濟時大人因為要在清涼殿中舉行的歌會,將這把琵琶從德子那裏接了過去。事後他卻沒能還回來,而是非常抱歉地告訴德子琵琶被惡賊盜走了。德子當初雖然非常傷心,但是因為對藤原濟時的愛,她還是默默地將這件事埋在了心底。

然而,此時此刻在她耳邊響起的琴音,她卻絕不會聽錯,那就是“飛天”。

她不顧那家下人的阻攔跑進庭院裏,然後終於見到了彈琵琶的人。那是那家的小女兒,淩子。

十八歲的少女,黑發如漆,臉頰飽滿紅潤,有著只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才有的勃勃生氣。

“你在說什麽呀。”

那個高高地坐在廊軒裏的美麗少女漫不經心地說,“這是濟時大人送給我的啊。”

德子小姐聽到這句話之後一切都明白了,這是藤原濟時的新情人。相對於她而言,自己就是長得再美,畢竟也已經老了。她怔怔地跪坐到了地上,細細咬著下唇,努力地不讓自己失態,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

“真卑鄙,真無恥啊……濟時大人……”

淩子坐在廊軒裏,在仆從的環繞下冷冷地看著她。她才十八歲,有被和美家庭寵出來的任性,也有著少女在面對自己的情敵時特有的近乎天真的惡毒。

她們幾乎天生就知道該如何狠狠羞辱自己的敵人,將她的自尊踩到腳下踩入泥裏,再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人形。

“真討厭,這把琵琶我原本很喜歡的,現在一點也不喜歡了。”

“這把琵琶已經彈不出我喜歡的音色了,已經壞掉沒有用了。這種沒有價值的東西,你想要?那就撿回去吧。”

價值萬金的極品琵琶“飛天”被從廊軒下扔下來,琴身碰到外廊的欄桿,砸落在跪坐在地上的德子面前。精致華美的腹板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琴槽也摔出了裂痕。傾城絕色的美人臉上被劃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讓觀者見到簡直要心痛。

德子跪在庭院裏,雙手顫抖地小心翼翼用長袖抱起了琵琶。頭頂上,淩子帶著譏誚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來。

“我要是哪天不要濟時大人了,像這樣把他扔了,你也打算把他撿回去嗎?”

德子小姐最後帶著琵琶離開了,她對藤原濟時愛慕的心,從那一天就開始熄滅了。

然而命運施加在這個可憐女人身上的苦難遠遠還沒過去。

在這件事之後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德子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理所當然是藤原濟時的。

這件事讓原本已經心灰意冷的德子重新燃起了希望,如果有孩子的話……就算濟時大人不願意認這個孩子,她還是可以慢慢守著這個孩子長大。她的人生已經如同燒完了連溫度都冷卻了的灰燼,但是這個孩子的到來,讓她在灰燼中重新扒拉出了一點火星。只要這點火星尚存,她只看著它,就能拼命熬過這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寒冬。

那時候德子家裏的家產已經變賣得差不多了,家中雜役也只剩下一個早年就跟在父親身邊的老人。德子小姐供不起腹中孩子所需要的營養,不願意她跟著自己受罪的德子厚著臉皮再次找上了藤原濟時的府邸。

這是他的孩子,無論他願不願意承認,給一點點支援讓她把這個孩子養大應該還是可以的吧?德子小姐當時天真地想著,她甚至願意當做是借的,以後把這些錢還給他。

然而藤原濟時那天不願意見她,德子小姐著急著想要闖進去,推攘之下,德子被雜役推到了地上,腹中的孩子當場流產了。

“自那以後,小姐就再也沒有提過藤原大人。後來她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一種詛咒的方法,開始每天夜裏披頭散發地出門,到將近日出才回來。直到有一天,她提前回來了,大笑著的樣子像瘋了一樣,出門時穿的白衣變成了一身血紅。”雜役老人哆嗦著嘴唇,似乎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依然讓他害怕得發抖,“小姐她,已經變成鬼了……”

所以他才知道,早晚有一天,這間破敗的宅院裏會有陰陽師找上門的。德子變成鬼後毫無疑問會向藤原濟時和淩子覆仇,而這勢必會引起陰陽寮的註意,會有人來這裏查探也是情理之中。

安倍晴明站在草叢中央環視了一圈荒草叢生的庭院,他的臉色很平靜,剛剛聽了如此悲傷的一個故事似乎也沒讓他的神色改變多少。

“把埋在庭院四角的東西取出來吧。”

“什麽?”雜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埋在屋子東西南北四根柱子角落下的東西。”安倍晴明看了他一眼,他把話說得稍微詳細了一些,卻並不像是在跟雜役解釋的樣子。陰陽師面上篤定的神情仿佛在說,快去呀,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雜役弓著的腰仿佛更彎了,他果然什麽都沒有再問,駝著背像一道單薄的幽靈一般,走進了草叢裏。

安倍晴明從德子小姐家出來時,手裏捏著三枚文蛤。文蛤裏面的東西他已經打開看過了,果然跟他猜測的一樣。只是背面柱子下原本該有的那枚,被人提前挖走了。不過沒關系,晴明已經知道這是什麽了。

空蟬、蛇蛻、已死的浮游,還有,被拿走的燒焦的柿樹種子。

這是一種毒咒,讓房子裏的人人財兩散的毒咒。

就是因為這個毒咒,德子小姐家裏才慢慢家徒四壁起來,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最後被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而這個毒咒,就是藤原濟時指使那個老雜役在德子家設下的。

德子小姐一直拒絕他的求愛,所以他認為,只要德子小姐家徒四壁走投無路了,就只能依靠他了。而後來,他果然是得償所願了。

老雜役說完這些事之後就自殺了。

安倍晴明和賀茂保憲從那間破敗的宅院走出來時,已是落日西斜。昏黃的殘陽鋪滿街面,路邊的行人和小販都推著東西準備歸家了。

安倍晴明和賀茂保憲都沒有上牛車,而是徒步走在路上,安倍家的式神駕著牛車沈默地跟在兩人身後。

“真是沒想到啊。”賀茂保憲伸了個懶腰,擡頭望著橙紅一片的天色,“我單知道藤原濟時不是個東西,但是沒想到他能不是個東西到這個地步。”

他身邊一身白色狩衣的大陰陽師一聲輕笑,“師兄是今天才看懂人心嗎?”

人心,有時候是比鬼怪還要可怕的東西。

賀茂保憲沈默了一會兒,在拐過街角時,他突然開口。

“晴明。”

“嗯”

“我知道德子小姐很可憐。但是,她現在已經變成鬼了。”

殘陽的顏色略顯昏黃,籠在賀茂保憲的側臉上,男人俊逸的輪廓在夕陽裏勾勒出一種莫名地冷漠。連帶著他的語氣似乎都帶著超乎尋常的冷靜,冷靜到飄出一層淺淺的浮冰。

“我們是陰陽師,拿的天皇的俸祿,天生是站在人類這一邊的。”

在他的目光下,穿著白色狩衣的大陰陽師輕輕一笑,手中的蝙蝠扇不緊不慢地敲在掌心,連唇角的弧度都沒有變一下。

“師兄跟我說這個?”

他的聲音平靜得和往日沒有半點差別,賀茂保憲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吐了口氣,搖了搖頭肩膀微微一垮,似乎放松了下來。

“也是,如果是寮裏那些熱血沖頭人性尚存的楞頭小子,我還要擔心一下,晴明你嘛,倒是完全沒有擔心的必要。”因為該下手的時候,他絕對比賀茂保憲能狠心下手多了。

安倍晴明搖著蝙蝠扇,笑瞇瞇道,“我怎麽感覺師兄這句話是在說我沒有人性呢?”

“……呵呵。”

賀茂保憲很想回懟一句,你有過那玩意兒嗎?

要不是這段時間安倍晴明沈迷養蘿莉,養的周身的人氣都多了幾分,賀茂保憲壓根不會有剛剛那些多餘的擔心。他的這位師弟,表面上披著優雅俊逸的貴公子的人類皮囊,而實質上,他內裏有幾分像正常人類只有他自己知曉。

真要說的話,安倍晴明這個人更像是漂浮在夜空中的浮雲,端著一雙清明冷靜的眼睛從青空上俯視人間。

他不像人類,也不像妖怪,更像是億萬年來高高在上,不染凡塵,不涉人世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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